採訪撰文╱張慧慧 
攝影╱陳佩芸 
劇照╱三點水製藝文化
轉載自╱文化内容策進院TAICCA

史潔穿了一雙黑襪子，貼在小腿肚的三個白色大字非常醒目，像個鄭重的提醒：「活下去」。那是她和李啟源創辦的「三點水製藝文化」（以下簡稱三點水）製作的桌遊改編音樂劇《台北大空襲》（2023）周邊商品，也可說是他們開公司的初衷。 

不走劇場圈通常以藝術家為主腦的創團路，史潔與李啟源以製作人為核心，攜手在2019年成立公司，組成四人團隊（三位製作人＋一位設計師）主導多項知名電玩、漫畫、桌遊IP（Intellectual Property）改編為2.5次元舞台劇、音樂劇（註1），並邀請偶像、實況主跨界共演，營運演出角色、作品的周邊商城，建立現場購買周邊滿額享演員互動等觀眾福利制度⋯⋯種種溢出劇場常規的舉措，都是基於對現狀的疑惑與不滿：「為什麼大家做劇場是要以不能賺錢為前提呢？」李啟源說得很直白：「我們做出好作品的同時，也想要賺錢啊！有錢，才能推出更好的作品──這才是正常的方向啊！」  

兩位深受日本御宅文化影響的劇場人，不只想透過表演藝術活下去，還想活得好、吃得飽。成立公司第六年，他們也確實締造了幾項難得的紀錄，比如《自由新鎮1.5舞台劇～戀愛之神與祂的背叛者們～》（2020，以下簡稱《自由新鎮1.5》）與實況主合作，5,000張票券在開賣數分鐘內售罄，番外篇《自由新鎮SP：Cheers!》（2023）於300席次的西門紅樓演出11場，也全部完售。不少觀眾都是因為三點水的製作首度踏入劇場，他們不只在演出中與台上演員、故事情節高度共感，還會在演前排隊購買角色周邊商品、演後等著排隊與心儀角色拍照互動。三點水打造的表演藝術體驗場景，與其說是劇場演出，更像熱門演唱會現場。

在內容為王的時代，IP經營的關鍵是粉絲情懷的變現，而李啟源與史潔以企劃、製作腦主導的三點水究竟是如何在劇場打破次元壁，掌握有消費能力粉絲的荷包君？二次元IP改編2.5次元劇場真是一門好生意嗎？

音樂劇《雨港基隆》劇照（2019）

如何以「2.5次元劇場」養活一家公司？

改編自Erotes Studio同名戀愛冒險遊戲的音樂劇《雨港基隆》（2019），是台灣首部冠上「2.5次元」之名的劇場作品，也是催生三點水的關鍵作品。

最初，在日本劇場工作多年的李啟源只是協同日本團隊至Erotes Studio洽談IP授權可行性，但因日方面對海外市場較為謹慎，評估收益後決定收手。李啟源於事從公親成了事主，接續談妥了授權、找齊了台灣製作、創作團隊，也商請好劇團借名以利後續製作，未料諸多行政事務繁瑣，為順利推動工作，李啟源向昔日在躍演的工作夥伴史潔問了一句：「要不我們就乾脆開公司？」隔天，史潔接到父親的一通電話，提起若要開公司，台北的房子可以借做營業登記。史潔想了兩秒，簡短地跟父親說：「好。」 

兩位天秤座在小事糾結，但決定開公司這等大事反而快速、理性。李啟源務實地指出，台灣大部分的表藝團隊受限於法規，屬性上為非營利團體，「如果成立公司，就是營利組織，代表我們是可以賺錢的！」

成立公司，是期望有補助之外的資金挹注；以IP改編為核心，為的是吸納原作的流量，但再好的IP也非面對市場的萬靈丹，從IP到產品，有很長的路要走。史潔坦承，《雨港基隆》重演、重製多回，才勉強達到收支平衡，「我們那時還找不到最適合的轉譯方法。」第二部作品《自由新鎮1.5》才讓公司看見IP轉譯的潛力。這部改編自實況主們在遊戲中扮演虛擬角色的實況劇被市場大力認可，總製作成本約900萬元，回收約1,300萬元。有趣的是，該作的主要營收來源不是補助、也不是只有票房，而是超過70款的角色周邊商品販售收入，成本200萬元，營收為460萬元。

音樂劇《雨港基隆》劇照（2019） 

身為資深日本偶像宅的李啟源深諳造星之道，參與過多檔日本2.5次元劇場，他清楚角色消費是此類型製作的核心，以「稀缺性」打造劇場明星有其必要性。無論是《自由新鎮》系列跨界請來實況主、還是《雨港基隆》乃至最新製作《神明便利商店》（2024）邀AKB48 Team TP偶像共演，除了作品本身要過得了刁鑽的原作粉絲驗證，三點水扛住劇場觀眾與演員質疑等壓力，跨界吸納流量，推出每場演出限量觀眾消費周邊滿額與演員合影、聊天等互動機制是台灣劇場圈首創，要讓粉絲覺得「來現場看演出很值得」，是製作可以賺錢的主因之一。

2.5次元劇場的魅力：角色再現

流量級IP吃的就是粉絲經濟，日本2.5次元劇場確實把粉絲經濟玩得細膩又精彩。從分析數據顯示，2023年日本2.5次元劇場創下作品數量與觀眾動員人次的歷史新高，票房累計總金額更達283億日圓（約59.8億台幣）。（註2）以經典漫改《網球王子》音樂劇為例，自2003年首演至今（2024）已邁入21周年，截至2018年已累積突破260萬觀賞人次。製作人松田誠談及2.5次元劇場以「角色再現」為核心，強調虛構角色與觀眾所處的現實世界連結的重要性，《網球王子》每季徵選新演員，創造新鮮感，也更貼近原作的中學生角色設定。松田誠強調，劇組選角時，特別重視演員與角色間共有的人格特質，並將之轉化為演出魅力，唯有如此，才能說服觀眾角色成立。（註3）  

這與李啟源的說法不謀而合，他認為2.5次元劇場的魅力是「如果你喜歡這些角色，他們出場的那一剎那，真的會心裡小尖叫一下！」但要打造足夠有說服力的舞台讓粉絲小尖叫，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他以日本音樂祭為例，日本製作團隊的嚴謹細密直接反映在舞台設備貨運裝箱前會3D建模，而演出流程規劃則是以秒為計算單位，「表演團隊唱歌間的talking環節，他們也要知道內容來預估講話時間，比如一分二十五秒唱歌、二十幾秒講話，可能整個set台灣人會計算十五分鐘，但他們rundown可能就寫十四分三十二秒。」 

「這些方法在台灣不可能用上，台灣人靠現場應變能力。我不一定要用日本方法，但這些經驗與觀念，讓我能在處理事情時，多做一些準備。」三點水也因此引入「後台管理」一職，處理後台大小事，讓製作分工更細緻化，他笑著說：「沒有這個職位，戲還是可以演，但有這個職位，大家的工作會輕鬆一點，那當然是多一筆支出。但我後來覺得，錢能解決的，都是小事。」

2.5次元舞台製作無法靠錢解決的事情還真不少，角色還原是其一。史潔指出，此類製作的大框架為「高度還原作品角色造型與世界觀」，為此，製作組得費盡心思追求「撕開漫畫跳出來」的效果，畢竟「角色再現」是舞台成敗關鍵。劇組在演員遴選時不只要考量外型、演技，還包含身高差（畢竟CP攻受身高差不可逆）。以《神明便利商店》來說，製作最困難的環節是角色造型。 

史潔回憶，約莫三年前，《神明便利商店》舞台化持續佔據三點水各演出的觀眾回饋願望清單首位，因此當鏡文學遞出橄欖枝，他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卻沒料到神明作為主角群，周圍發出聖光、髮式華麗、飾品懸空都是理所當然，但讓製作團隊傷透了腦筋。他們在服裝設計、妝髮費上許多巧思，借助肉眼難辨的細線等輔助，定妝後過了原作遊戲公司、漫畫出版社、作家那關，還有更大的難關：粉絲。 

採訪前一天，三點水剛釋出《神明便利商店》角色宣傳影像，批評的聲音就傳進製作群裡，「可能看到的人本身從事cosplay，他覺得假髮不太合格；又或者是美妝主批評妝感；或服裝專業的，說衣服太軟了等等。」

《神明便利商店》劇照。

兩位製作人將這些批評轉化為前行的動力，畢竟三點水的觀眾組成多元，但多半是對原作高度忠誠的鐵粉，舞台化得通過他們對各項環節的嚴厲審視，那才是課金的開始。攤開三點水2025年的製作行事曆，行程滿檔：3月是高雄、台中《神明便利商店》巡演；4月《台北大空襲》高雄重演，同月底原創新作《老男孩》演出。8月連三週則是改編自文化內容策進院（以下簡稱文策院）旗下原創臺漫平台「CCC追漫台」的三部人氣作品《你的工作 & 你的休假》、《狗血耽美劇的攻略技巧》與《啵啵起司》讀劇音樂會。

文策院加速器的推波助瀾之力

史潔坦言，三點水的課金之路鋪得頗為顛簸，直到今年累積了作品量，周邊商品的網路商城順利運作，公司營運才進入穩定期。「心臟最大顆的時期，是在疫情中。」2020年，受COVID-19疫情衝擊，《自由新鎮1.5》原談定的巡演計畫中止，隔年首度改編少女漫畫的《Debug-筆電的使用手冊-》票房失利，公司營運陷入瓶頸期，《自由新鎮1.5》的營收全用來填補新製作環節中賠上的每個錢坑。 

史潔在那時期背上人生的第一筆信貸；李啟源則是外出吃個飯都偷偷摸摸不敢上傳限動，他將頭埋入兔子洞，把注意力傾注正在製作前期的《自由新鎮SP》，「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匯款表格，怎麼還有這麼多洞！都還沒給他們錢！怎麼辦？怎麼辦？？？」 在對公司前景懷抱各種問號的艱困時期，兩位製作人入選了文策院「111年度文化新創加速器執行計畫」。他們反省，當年缺乏營運公司的基本觀念，文策院規劃課程中的各項商管知識如海嘯沖刷他們的藝術腦，直接把史潔推向台大創業創新MBA（EiMBA）深造，也讓李啟源得以用新的角度審視公司商業模式的問題所在，並在票房、補助／投資之外，正式將周邊商品販售定調為三點水營收的「第三隻腳」，花更多心力去整頓、規劃周邊商品的設計與網路商城營運。

而一對一的專業諮詢與投資方的媒合對接，則讓史潔逐步學習向外籌措資金的溝通語言，勇於洽談各項包含舞台、行銷、周邊商品等跨域產業合作。目前三點水尚未有投資挹注，她分析關鍵原因在於「投資方要走完第一輪市場驗證，確認有市場性，才會投；但表演藝術產業第一輪的回收都沒那麼漂亮。《台北大空襲》也是到了台北加演場，才開始回收」。劇場製作成本高，想要成功，氣得夠長。史潔表示，即便《神明便利商店》台北場近3,000張票完售仍是賠本狀態，要到今年巡演才有機會回收成本。 

同時，他們也拉長戰線，調整了製作期程，透過讀劇規劃，在創作階段蒐集市場觀眾的真實反饋與行銷素材，讓作品在發展階段廣納各方意見，以完善作品，更貼近市場需求。近年因影視產業的推波助瀾，他們認為BL（Boy's Love）內容已被主流市場所接受，也因為關注原創IP風雲榜、參與文策院辦的ACG產業合作交流會，讓他們接觸到《你的工作 & 你的休假》《狗血耽美劇的攻略技巧》與《啵啵起司》，決定投入製作2.5次元音樂劇，但三年前製作《Debug-筆電的使用手冊-》的前車之鑑不遠，也讓他們對市場採取更謹慎的態度。 

除了原創作品《老男孩》辦讀劇，他們也決定投入三齣2.5次元漫改音樂劇的研發製作成本，推出讀劇音樂會。李啟源反省：「我們投入沒那麼有把握的領域時，就需要多方評估、測試、驗證。我預估今年8月的三齣讀劇應該會先燒個兩百萬，但這是必經的方向。」他務實地從去年七月《老男孩》的讀劇虧損推估損益，史潔把話攬過來，正能量看待這門短期看來是賠本的生意：「想做好也只能這樣，也算是一種投資啊！」

《老男孩》讀劇會。

即便投入劇場十餘年，對李啟源而言，市場仍存在偌大一片待開發的陌生空白，這讓他備感焦慮，「團隊是不是哪裡可以做得更好？還可以從哪裡再往上走、再改進？」公司草創期就撞上百年大疫，如今撐過新創公司99％活不過五年的魔咒，這教會他們最重要的一課是：「不要去怪環境！在艱難的環境，還是團隊獲得好成績，我得去思考為什麼？我們就往那邊走。」 

當前市場上用各種方式嘗試IP改編，甚至近一步創造IP的團隊不少，在三點水前有綠光劇團、全民大劇團等在台灣商業劇場拓墾，果陀劇場漫改《我在詐騙公司上班》也寫下好成績；昔日工作夥伴躍演《勸世三姐妹》爆紅，2025年更將進攻紐約外百老匯劇院Theatre Row演出，向世界商業劇場探路，擬在既有的IP架構下製作符合商業操作的新作；同輩則有五口創意工作室漫改《三個不結婚的女人》，獲文策院、和氣資本及橘子集團共同投資，將在2025年演出。 

這些可敬可畏的同業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認真製作內容，對李啟源、史潔來說，是鏡子也是支柱，讓三點水有更大動力持續優化製作、行銷策略推出作品，不斷測試市場對2.5次元劇場的接受度。李啟源說：「要能順利營運，還是得往大眾市場打。我們沒有日本《獵人》這種大IP，台灣IP的族群，能不能支撐我們演四場、演十場、二十場，都是未知數。要往外打，不只靠IP，還要靠作品口碑，並且要一直繼續做下去，才能讓前路越來越清晰。」

 

（註） 

1. 依據日本 2.5 次元音樂劇協會（日本 2.5 次元 ミュージカル協会）官網的定義，2.5次元劇場為「改編自二次元的漫畫、動畫、遊戲的三次元舞台作品」，因其界於「二次元」的虛擬與「三次元」的現實之間，便以2.5次元定名。
2. 新田幸生，〈日本2023年2.5次元音樂劇作品與觀眾數量 創下歷史新高〉，《Par表演藝術》，官網限定報導 2024/11/09，查閱時間2024/11/10。
3. 門倉紫麻著，陳識中譯，《2.5次元完全解析：松田誠、茅野イサム、和田俊輔、佐藤流司，由業界頂尖人士全面揭露2.5次元舞台的魅力》，台灣東販，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