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介紹】OPUS地球計畫 2(完)
採訪撰文╱李煜婷
攝影╱AFAEL WU
轉載自╱文化内容策進院TAICCA
漫畫《來自清水的孩子》中,周見信畫出白色恐怖受難者蔡焜霖的真實經歷,一個從個人出發,在大時代變動下的生命歷程故事,引起廣大國際讀者的關注,賣出六個語種的國際版權。原本是國小美術老師的他,為何辭掉這份安穩的工作,走上全職圖像創作者的道路?當照顧的對象從小朋友變成讀者,不同角色間心態的轉換是什麼?如何持續創作出貼近人心的作品?又如何思考將故事轉為圖像,跨越國界,感動讀者?
Q:當初怎麼會想從小學老師轉為全職的創作者?
周:大學畢業分發後的前一、兩年,壓力很大,我的專長在美術,可是在教學現場,必須要教別的東西;教學的時候會發現,小朋友不像我們中很理想的、天真的樣貌,而是有各種狀況以及各種樣子。面對不同年級的小朋友,我必須要轉換不同的樣子來跟他們互動,跟一二年級跟高年級的溝通,完全是兩件事情,也一直覺得我在「扮演」某種哥哥之類的。
教學久了,會覺得愧對自己的創作靈魂。如果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思考教學,自己想創作的部分就會被擱置,或被切斷。
我想去關照自己的創作,就像前面提到的,教學就像在扮演,必須要對小朋友負責,讓他們快樂學習,可是當你回到自己的部分,會看到自己的童年或是受過的創傷,一直沒有被照顧到。所以我在教學第6年的時候,決定去唸研究所,主要是想藉由創作去關照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童年。
Q:「童年」是你創作中很常出現的主題,也是碩士論文的題目,你對童年經驗這類型的主題,比較有興趣的原因是什麽?
周:很大的原因是我在小學教書,兒童一直都是我創作時會關注的對象。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小朋友,我心裡的那個小朋友一直都在,創作時,我會想跟「他」對話,就像跟自己的小時候對話。每個人小時候可能會遇到一些事情,當時你可能不懂、不理解,長大後,我會回過頭去跟「他」溝通。
Q:你的作品裡有很強的故事性,從什麽時候開始寫故事?以前都在想哪種類型的故事?
周:我國小、國中時,就開始寫故事,國中時英數、理化都很差,那些課聽不懂,就在上課時寫小說跟畫漫畫,除了自己編故事,還會跟同學接力,那是我覺得很快樂的事情,去想一個故事,把它變成文字,同學甚至會傳閱。
我也會拿有綠色格子的數學作業簿,當做漫畫的分鏡,把我看過的傳說或是神話故事,一格一格的畫出來,那是我創作的開端。把故事變成文字,或者變成圖像,都是我喜歡的創作方式。
我的漫畫都是神話類型,像是傳統的八仙過海或哪咤三太子;小說反而是愛情故事,那時很流行瓊瑤小說,看很多,我會和同學接力創作,設定好各自的角色、輪流寫作,她還會加新的角色進來。
Q:作品裡很常有「動物」,為什麽?第一本繪本《尋貓啟事》是怎麼發想的?
周:講故事時,動物是很好的角色,很方便拿來作為象徵,直接用人當角色會太直接。如果用第一人稱講故事,容易偏向自傳,這類型的故事也會比較生硬;但是動物比較可愛,甚至帶著象徵性,每種動物有自己的特色,在故事裡面的變化會很多。
另外,動物的故事最容易被兒童接納,是兒童比較熟悉的設定。我創作第一本繪本的時候,要講的是一個人的故事,可是我不自覺的把視角放到小動物身上,由他們來講人的故事。
《尋貓啟事》是我看到室友跟貓之間的情感和聯繫而創作出來的作品。室友的貓走失了,我看到他一直在貼尋貓啟事,從我們家樓下的電線桿開始貼,我問他不怕被環保局罰嗎?他也不管,後來在公園裡抓到了一隻長很像的,他問:「是牠嗎?」我說:「不是」。原來他已經認不出自己愛貓的臉了!他一邊貼,我一邊看到他的背在抖動,那是他在流淚。
我以前很排斥去跟動物建立感情,因為我知道分離的痛苦是什麽。那時候覺得被觸動到了,才把那隻貓的側臉畫下來,思考這隻貓跟主人發生了什麽樣交會?這隻貓為什麽決定離開?那時候不覺得它是一個完整的繪本,只是用很動畫式的去分解成不同的圖像保留下來;後來我室友把它拿去參加信誼幼兒文學獎獲得佳作,才會出版,變成我的第一本繪本。
《尋貓啟事》開啟我用圖像說故事的路線,很多時候會接到讀者從臉書傳私訊來,告訴我他在哪裡看到這本書,我覺得很感動,那是讓我繼續創作繪本很大的動力。
Q:你不太敢跟寵物建立感情,為什麽願意在第二本繪本《小白》分享心中的感覺?
周:無論遇到生理上或是生活上的困境,我會想去挖掘事情的根源,把它變成文字、變成圖像,藉此面對自己童年的創傷。那比較像是去「清創」,有些小時發生的事就這樣發生,你不知道那個傷痛會變成長大後的噩夢,我想把那些事情理清楚,理解人生有很多無法由自己操控的事。
我沒有辦法跟動物建立感情,源自小時候發生的事。我曾經有一隻小白狗,牠是很重要的朋友、情感的投射,同時也是家人;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母親把牠丟掉,那時候無法理解母親不常在家,怎麼會一回來就把孩子的情感投射對象丟掉,這對一個渴望得到母愛的孩子來說,是很大的挫折。
《尋貓啟事》比較像我在看別人跟動物之間的感情,但《小白》是回到我自己,去講我跟這隻小白狗的關係。畫《小白》的時候,我畫到後面都在哭。
很多事情都有連動關係,在童年時遇到的事情,面對的人、物、環境會影響一個人的人格成長,以至於長大之後怎麽面對外在環境。我會去思考,一個人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是從小到大遇過什麽事?為什麼會讓他做出這個決定?
Q:和作家合作或接觸現有的故事時,怎麽決定哪些是你想做的?
周:我會問自己有沒有受到感動。「感動」對我來說很重要,生命的時間很有限,要花時間在會感動我的事上,所以故事腳本或者是內容,必須是讓我覺得花時間是值得的。
《來自清水的孩子》其實是一個必然。我在畫繪本時會先關照自己的內在,理解後,就會開始關心身旁的事、居住的環境。我曾住在台南的321巷藝術聚落裡,那是一間日式的房子,裡面有一顆百年的雞蛋花,曾在這裡生活的人,有成大教授、政府軍官、日本人和灣生,這些議題都在裡面,所以有了《雞蛋花》這本繪本,用一棵雞蛋花樹講從日治時代到現在的歷史。
但繪本有「頁數」的限制,如果要講更長的故事,漫畫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在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的老師—游珮芸老師,有一個文本想要轉成圖像,後來又認識了慢工出版社的社長珮珊,因為這樣的因緣巧合,當珮珊社長問我願不願意接下這個創作案,我很開心的答應了!
Q:《來自清水的孩子》故事在講些什麽?當初收到這樣的故事,如何構思這個故事的創作?
周:《來自清水的孩子》是以一個人的歷程當做主要架構,講臺灣從日治時期到國民政府的近現代史,包含二二八、白色恐怖到轉型正義。故事的主要角色是蔡焜霖前輩,他是台中清水一個望族的小孩,因為十八、九歲在台中一中參加讀書會,白色恐怖時期被抓到綠島監禁10年,離開綠島後開始發展跟漫畫相關事業,從廣告公司退休之後做人權志工,將近90年的人生歷程。
一開始是以圖像小說定調這部作品。圖像小說跟漫畫有很大的差別,尤其商業漫畫會有比較誇張、強烈的二元對立的方式,用黑是黑、白是白的方式製造衝擊感,讓畫面挑動閱讀者的情緒。
圖像小說大部分會琢磨在人物或者歷史事件上,我們也聚焦在人性,探討人在面對大環境轉變時,如何應對?很多漫畫在二元對立的狀態下,會把一方畫的很邪惡、奸詐或是獐頭鼠目的樣子,讓讀者比較容易理解那是邪惡的一方,另一方則是正義的一方。我不覺得人性這麽容易被劃分。在人物的設計上,我用比較冷靜、壓抑,不張揚的方式處理;漫畫中,在國家機器下被操縱的人是沒有臉的,不管他是自主的、被迫的或不得已,我把這些人物用留白或全黑的方式處理,讓讀者思考這個人到底是什麽?說不定他只是另外一個重要力量的傀儡?
Q:《來自清水的孩子》畫面構成上跟以往的創作差別很大嗎?有使用新的繪畫技巧嗎?
周:以前做繪本大部分用純手繪的方式,不過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的調性和氛圍,所以我用不同的媒材和技法去表現。
《來自清水的孩子》這部作品中的主角人生跨距很長,經歷社會環境和角色情感的巨大變化,我用了不同的手法營造出四冊不同的風格。例如第一冊是在畫童年,我用鉛筆比較軟的調性,搭配粉紅色,很多在法國安古蘭漫畫展現場的人跟我說,他們覺得第一冊看起來很溫柔,那正是我希望營造出的氛圍,讓讀者很輕鬆的進入這個人的童年時代。
第二冊畫主角被抓到綠島,那是一個適合度假的地方,但受難者在那並不自由,那十年是很監禁的狀態,所以我用了像是版畫的技法,呈現環境跟人的心理狀態的矛盾。有日本讀者知道那是用電繪的方式畫出來後,都感到非常訝異。
Q:《來自清水的孩子》跟《尋貓啟事》故事都在處理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情感,兩者的差別?
周:《來自清水的孩子》是一個真實存在人物發生的事情,我必須再退遠一點去看這個故事,在畫的時候會更冷靜,但偶爾需要進入角色的心理,思考他面對的環境和他受到的壓迫感是什麽?因此在畫第二冊的時候很痛苦。
Q:從第一本繪本開始有海外參展的經驗,這次《來自清水的孩子》也受到文策院支持,參與法國的安古蘭漫畫展,你的很多作品都有不同的譯本,作品有為海外讀者特別設計嗎?
周:在畫《尋貓啟事》的時候並沒有想著要給誰看,純粹想把這個故事畫下來。當時文化部設定我到墨西哥瓜達拉哈拉書展當代表創作者,也出了《尋貓啟事》的西班牙語版,簽書時很多國外的讀者掉著眼淚請我簽名,當時我莫名的受到感動,因為受到作品感動的,不是只有知道這些故事的人,也不是我認識的朋友,而是一個遙遠國度的陌生人。
一旦作品存在「共感」,只要是人,看了都會有感受。也因此,我在創作時會先思考,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夠理解這個故事,或受到感動。
Q:《來自清水的孩子》去法國或日本參展,讀者的反饋是什麽?
周:法國安古蘭的漫畫環境大概有一半是日漫風格,例如《來自清水的孩子》法文版的KANA出版社主要代理日漫風格的作品,其中有日本也有臺灣的創作者。甚至像是簽書活動有兩三位法國創作者,他們的作品也全都是日本漫畫風格。
法國的讀者對來自《來自清水的孩子》的回饋是,「他們想要知道臺灣的歷史」。大部分讀者是因為政治因素關注到這套書,尤其是法國媒體因為烏克蘭跟蘇俄戰爭,把中國跟臺灣的關係當成類比對象,所以他們很清楚臺灣的位置、歷史,跟兩岸之間的關係。很多人跟我說,只要看到「臺灣」,他們就想知道這邊發生什麽事。
日本則著重在文本如何轉譯成圖像,也許因為《來自清水的孩子》主角的人生--蔡前輩的哥哥跟日本有一些淵源,所以比較不陌生,不會聚焦在政治上,而是聚焦在人性、技法或是創作本身。
Q:你使用了很多元的媒材來創作,會怎麽定義你自己?
周:我是一個很愛說故事的人,可以透過文字或圖像來說故事,也可以透過一張圖或連續很多張圖來說,所以我定義自己是圖像創作者,而不是漫畫家或插畫家。我也做單純的版畫創作,不會限制自己畫了漫畫就只能畫漫畫,畫了繪本就只能畫繪本,我喜歡去碰觸不同新鮮的東西,不把自己侷限在固定的方向。
Q:要怎麽樣持續做創作這件事情?給其他人的建議?
周:我的出發點是因為我喜歡。我去念博士班,很大的原因是覺得,教學要從我的人生告一個段落,我想花更多時間在自己的創作上面。對我來說,創作是一件有趣的事,喜歡自己做的事情,在做的時候是快樂的,這也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我不想過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途要走、要面對,每個人的背景都不一樣,每一個決策的結果都不一樣。最重要的是,不要浪費自己的人生,要去做自己覺得很值得,也不會後悔的事情。